《星空与半棵树》写作时间较长,是因为写着写着一些人物与原初想法发生了背离,中途甚至停下了很长时间找不到路径。故事展现的是一个从乡村到小镇,再到县城、省城、京城的宽阔舞台,人物也是三教九流、五行八作。总之,是想描绘一个比较广阔的社会,力图展现更加“全息”的乡村生活图景。
如标题所示,小说主要讲述的是“星空”与“半棵树”之间的故事。简而言之,星空对应着主人公安北斗,半棵树则对应着温如风。这两个人物和他们的核心故事均发生在北斗村。温如风因自家半棵树被盗而引发了一系列行动,有冷静的,有过激的,有理性的,也有非理性的,当然,这只是小说整体故事的一个触发点。由半棵树被盗事件,横向牵连出了拥有另外半棵树所有权的村霸孙铁锤、基层公务员安北斗、派出所所长何首魁、书记南归雁,还有村民牛存犁等一众人物来。纵向则千丝万缕地逐渐向县、市、省等更广阔的社会舞台面延伸。温如风家的变故,也改变了安北斗的命运,他不得不一直帮着他找树,不知不觉间,竟然耗费了他最美好的十年韶华。十年间,安北斗由对温如风无奈、讨厌、气愤,到理解、同情、介入,甚至被喻为“同伙”,但他也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干了一件有价值的事。
《星空与半棵树》 陈彦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
“星空”与“半棵树”在小说里都是具体的现实存在,星空就是星空,半棵树就是半棵树,当然,既然要写它们,也就都包含着超越现实存在的一些精神寓意。“半棵树”是微小的,切身的,形而下;“星空”则是广大的,高远的,形而上的。它们分别代表着两种理解和处理生活经验的方式。其实在小说中,安北斗也不仅仅是“仰望星空”者,他也有他的“半棵树”问题,在事业和爱情两个方面,都面临着具体的牵绊。但他不同于温如风的是,当老温在半棵树的纠结中始终不能自拔,而他却通过仰望星空获得了更为宏阔的、理解人与事的能力,可以上下四方、往古来今,化解生活现实的具体痛苦。在对星空的感悟中,他获得了常人所没有的毅力、精进意识与担当勇气,最后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且代表北斗镇未来发展方向的重要人物。他的经历充分说明,高远的眼光和脚踏实地同样重要。
在小说之外,我对星空的热爱,从童年就开始了。那时候在秦岭深处,仅凭肉眼便可以看到满天繁星。而关于星空的神话传说,几乎俯拾即是,山村任何一个老太太,都能给人讲一堆关于牛郎织女和嫦娥玉兔的故事。即使讲神鬼妖魔,也都与自然天象紧密相连。美好的月夜,一定会伴随着美好的人物故事出现,而黑暗与风暴,必定纠缠着悲剧与死亡。那些故事成了我生命的深刻记忆,我想,这就是文化血脉与传统的一部分吧。对星空的好奇,可以说伴随了我几十年,包括广泛阅读相关著作、观看探索星际的专题片等。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仰望天空,积累下了十分丰富的经验与智慧,有些发现至今令世人拍案叫绝。从人类经过细致观察、精密演绎推导的天文学与宇宙观中,我们甚至能得到比一些社会学家纵论社会演进规律更深刻的洞见。儿时的兴趣,让我成了一个天文爱好者,并始终对天文学抱有较大的好奇心。写这部小说时,一些东西刚好就用上了。
在《星空与半棵树》中,回旋着一只猫头鹰的“念白”。通过它的直接观察与间接隐喻,见证了小说中大树的被盗、山村的“点亮”、山体的被炸与爆炸、村霸孙铁锤的最终灭亡。这一形象,是我的特意安排。小时候,乡间关于猫头鹰便有很多传说,核心是说它可以预知死亡。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,可以打开另一种理解世界的眼光。我之前的几部作品中也有这样的形象,比如《喜剧》中,就以一条柯基犬的口吻讲述了一般人眼光所不能及的现实,原因无它,就是想展现更多认知的可能性。《星空与半棵树》不仅涉及当下现实的具体问题,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,也是重要问题之一。有了猫头鹰的视角,从它的角度观察人类与自然的关系,可以更丰富、更充分、也更具意味。有人说这是一部生态小说,我对这个“标签”也没表示反对,毕竟这方面的书写篇幅较大,但它还有更多的事情要说。
《星空与半棵树》所展现的村庄,出现了一些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功利化、乡约渐逝等问题。在新的文化和伦理道德观念推进过程中,旧有的乡村精神秩序逐渐退隐,因此出现了如孙铁锤一般的极具破坏性的人物,在这样的人物的影响下,乡村原有的秩序逐渐被打破。但是,即便在这样的状态下,仍有一些人物持守正道,努力做精神建构的工作,试图以新的风尚应对复杂的生活和精神难题。小说中因此有了草泽明这样的人物,他颇有古风,曾做过小学教师,后来因观念不合时宜而退隐在家。他读书、习字,貌似与世无争、萧然自远,却始终密切关注北斗村的世态人情。他也在悄然实现着他的“现代转型”,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他勉力为北斗村人重修“乡约”,就饱含着精神建构的意味。乡村精神秩序的建构,应该是一个返本开新的过程。也就是说,在赓续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,创造能够应对新的现实问题的新文化。文学有责任关注并记录这个过程。
有评论认为,在《星空与半棵树》中显见各种戏曲元素。如何融通戏剧和小说,以尝试性地打开更丰富的艺术空间,确实是我从事小说创作后经常思考的问题。在这方面的经验,古今中外都不乏例证。戏剧表达方式,既可以使小说对生活的书写更凝练,也可以拓展其艺术和精神空间。《星空与半棵树》开篇便是类似“老戏”的“楔子”,力图快速进入矛盾冲突,并造成了一种紧张的情势。第98节则是承上启下的“过渡”,以一折戏迅速交代孙铁锤、何首魁等重要人物的命运,达到水到渠成的快速“收网”效果,这是戏剧的特长。注重故事的戏剧性,始终让人物置身于具体的矛盾冲突与必要的悬念中,是戏剧之于小说的一种滋养。但小说绝不可以过分“戏剧化”,一切都必须建立在构建生活真实的逻辑上,并且能对生活本质进行更深入的揭示,否则,戏剧性运用会伤害小说的韵律与景深。
这部小说从动笔到最后完成,历时多年,而写作动念的产生,还要更早一些。整个过程最用心也是最有难度的,恐怕就是怎样写出乡村生活毛茸茸的质感,写出人物所能感受到的最细腻、最初始的生活、生命和情感体验。这里面自然不能局限于对人物和他的生活环境做简单叙述,也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人与自我、人与他人的关系,以及历史和现实、文化和时代、人与自然甚至宇宙等问题,其中必然会有政治的、经济的、文化的、人心的面向。这种种面向,是小说世界自然生长的,是与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环境相统一的,所以,要写得真实、自然,力求丰沛,难度的确比较大,但需尝试探索。
作品犹如一棵大树,有根基,有主干,也有旁支斜出的枝丫,还会有鸟儿和虫子在上面展开十分复杂的生活,更会有无尽的关于这棵大树的传说……无论用什么手段,只要能把一棵大树的整体气象和完整生命形态讲述出来就好。至于读者,可以去感悟这棵大树的整体风貌,也可以从枝干、枝丫、叶子、虫子甚至根须上去有选择性地读取。总之,能阅读出趣味就好。我觉得对小说与一切文艺作品而言,趣味,仍是十分重要的品质。
作者:陈彦(作家、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作品《主角》获第十届“茅盾文学奖”)